close

攝 影◎黃適上

 

文◎老石

保持孤獨,才能聽到上帝的聲音。

米開朗基羅

一月下旬夜,頂著殘冬寒雨去欣賞了一齣南管。坦白說,我對南管的認知,就像北管、歌仔戲等,只知道是一種民間樂曲。我從來缺乏欣賞傳統戲曲的素養,想去看的動力,一方面是久聞王心心南管大師的盛名,一方面更是因為心心老師這次的演出,是她創作的佛曲《觀世音菩薩普門品》。非常慶幸,或許是有編舞家吳素君等人的跨界協助,整體的演出形式與氛圍,脫離了傳統,讓孤陋寡聞的我,完全耳目一新。回家的路上,在兀自繚繞的餘音中,思緒萌生,想要採訪王心心。

其實無論是網路或各個媒體,對王心心已有太多介紹;而我又是音樂上的弱智,對傳統戲曲更完全外行。然而,既無人代打,又希望將心心老師的南管藝術介紹給讀者,只能不顧淺陋,硬著頭皮上陣,祈求佛菩薩加持、龍天護佑,把採訪重點放在佛曲創作上。還好,採訪過程中,心心老師大度溫婉地暢言,讓我們完全消除了面對大師的疑懼。就像她所說的南管,演出時,每個人都在隱藏自己、成就他人、完成大我。這次的採訪,事後回想,心心老師台上台下如一,我們三人的訪談,也像唱了一齣南管,在心心老師的捨己護持下,受益良多,圓滿收場。

攝 影◎劉慶隆

 

靜聽心聲,領悟了宇宙的奧義

就像許多人一樣,雖然沒有從小學佛,但家中自有一位老菩薩在修持,也同時默默地將佛法熏習給了家人,尤其晚輩嗣小。到了一定歲數,有了一些人生經歷後,佛法種籽自會萌芽生發。而王心心家裡的那位老菩薩正是她的母親,近年來,王心心希望能唱佛曲,但一般南管裡除了《南海觀音讚》外,幾乎別無佛曲。「南管音樂非常適合唱佛經。」王心心如是說:「從小,課文若是背不起來,只要把它譜成曲、唱出來,很快就能背起來。」王心心或許原本只是想要讀讀經,但她自謙對文字有障礙,於是「我把經典譜成曲後用唱的,既可以用唱的方式誦經,也可以讓喜歡音樂的觀眾透過南管認識佛經」。對她來說,艱深的佛經典籍,一旦譜成曲,就像開了一扇門,很容易就能和心接上線。

自從譜了佛曲之後,說也奇怪,冥冥中跟許多學佛人結了善緣,聽了他們的說法,常常讓我覺得佛法和南管很像,所以很多人以為我修行多年,其實不是。」瞭解佛法未必非得透過文字,執著於文字,常常容易陷入所知障,無疑地,心心老師是有慧根的。「如果說我有慧根,那也是我對南管音樂多年來的修行體會⋯⋯。」她的這麼說,讓我想到赫曼赫塞的名著《流浪者之歌》裡面寫的那位擺渡人,一生行舟渡人,往來兩岸間,靜聽河水聲,而領悟了宇宙的奧義。我相信,世間就是有許多在自己專業上戮力經營已如修行般的獨覺者,他們都能在自己的修為中聽到了宇宙的聲音「唵」,只待接觸佛法,自然也就容易當身成就。

我問老師,為何認為南管適合演奏佛曲?「對我來說,南管特別適合修行。往內,可以內觀;往外,則是供神的音樂。」心心老師認為南管不是一種獨奏樂,它是合奏樂:「演奏時,特別要求心靜,演奏者還需懷抱奉獻的精神,為求整體圓滿,以和為貴,不突顯自我。各種器樂一起演奏時,大家會盡量隱藏自己,以奉獻的心,完成整體。」此外,演奏坐姿必須端正,眼觀鼻、鼻觀心,就像打坐。「它非常緩慢,不能急,一急,或者想要顯耀自己,音樂就會不和諧。」聽到這裡,不覺汗顏,和我以為的南管完全不同,也讓我想到西方的葛利果聖歌,他們用簡單的旋律歌詞、以清唱的方式,也不用大音量意圖明顯的歌詞去掩蓋內心的意念,從而讓人進入一個謐靜的內心世界,也闢出一方與上帝接觸的神聖空間

攝 影◎劉慶隆

 

看盡繁華後的釋然

王心心生長於福建泉州,1992年來台定居前,就已是南管傑出樂師。初來臺灣時,很難找到一個默契組合一起大樂合奏,經常得一個人練習。卻也因為經常獨自練習,有了機會深入體會和內在的自我對話。「合奏時,為了融入團體,必須隱匿自己,聽別人的聲音,把自己的節拍與他人扣合。但在獨奏時,才能認真聆聽自己的聲音,而有了更深沉的體會。」她說,年輕時總喜歡炫技或凸顯自己,年紀大了之後,個人演奏時,反而像個修行人,得先修好自己,才能對外弘法。

有人形容南管唱得慢,四個字可以唱五分鐘。非但如此,「悲哀可以淡然,快樂也能平靜,沒有大喜,也沒有大悲」。詮釋喜、怒、哀、樂各種情緒時,南管音樂都是平淡處理:「慢,是緩緩的慢;快,也是不知不覺的快。」看盡繁華後的釋然,像是「善能分別諸法相於第一義而不動」的冷眼說書人,如此境界,就像修行,箇中玩味,如人飲水、冷暖自知。

南管是一種內向修為卻又非常自由的藝術。「南管的曲譜,前人留下來的只是骨架,無論演奏簫或二弦,骨架之外,其他得自由發揮,雖然更自由,要演奏得好卻也更難;完全是師父領進門,修行看個人。但正因此,也給了後代人極大的發展空間。」王心心也說:「南管就像書法,一個字,不同的心情會寫出不同的味道,不同的人寫的也不一樣,觀者不必在意是否看得懂,可純粹欣賞它的美。南管也是一樣,一個音就是一個骨架,每個人唱出來的韻都會不一樣。」南管確實像書法,尤其弘一大師的書法,那是卻除人間情感後的一種大音希聲的美感。

聲少韻多的南管,也像書法,演者得其聲(骨架)後,得自由發揮,演繹其韻。

 

先行者總是孤獨

網路上閱讀王心心時,有人批評,還是喜歡原汁原味的傳統南管,但我認為這是個人喜好,站在巔峰上的藝術家,走上前人未走之路,是宿命,也是天命。「這條路上我愈走愈孤僻,因為我不想複製傳統,傳統留給我們的只是養分,我們必須在傳統的滋養中賦與新生命,這才是我想要做的事。」當然也有人擔心傳統音樂終究要被淘汰,關於這點,王心心卻是非常篤定:「現今的南管的演出組合,定然也是長期演變出來的結果。不被流傳的音樂是因為不夠美,而不是傳統或是創新,只要美,就會被需要。傳統,向來留給我們很大的包容與空間,自古以來,代有傳人,且一直創新求變,只是大家沒去察覺。沒有推陳出新,反而更容易被淘汰。」她甚至舉了例子:「我三十年前出版一張專輯唐詩《送友人》,當時行內沒人能夠接受,現如今無論在教學或是比賽的曲目,經常被使用。所以,傳統不是不能改,是你不想改變。很多人剛開始認識南管,進而喜歡南管,是聽了風潮唱片出版的《靜夜思》。初次接觸南管的人,他才不管你傳不傳統,他只要覺得特別、好聽,從這就進來了。」確實,所謂傳統,本就是不斷累積歷代前人的創新求變,哪有什麼原汁原味!

堅守傳統的人,往往認為演奏時,洞簫、琵琶、二弦、三弦四種樂器缺一不可,甚至唱的人還要手持拍板打拍。「若是其中少了一件樂器,難道就無法演奏了嗎?我的創作往往是減法哲學,嘗試重新編配樂器,有時只要琵琶、三弦就可以演奏。將傳統的組合拆解後,我在其中領悟了非常多,且更能看到骨架之美,也有了更深的自我對話空間。就像琵琶,有著一種空靈,那種淡定,那種孤獨的美,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力量⋯⋯」聽心心老師說話,才知何謂台上台下、上座下座實為一體,老師說著說著就進入了情境,一顰一笑,舉手投足,如花綻放。我們聽得陶醉,卻也知道那是先行者披荊斬棘後,終於闢出一條前人未走之路的欣喜!

在創作上,遇到的所有困境,反而更能得到激發,產生一種前所未有的思路,好像冥冥之中,菩薩給了指引。」對於堅持傳統者的批評,年輕時還會在乎,現今都已放下。「傳統南管的演奏,常給人富三代以後才懂享受的那種安逸,如果我也安穩於這種豐衣足食的意象,就不可能嘗試新的創作,也就難以發覺南管中其實有著一種孤獨,有著另外的一種美感。

攝 影◎黃適上

 

用心聽,別管懂不懂!

《普門品》的演出,想要表現不同遭遇的眾生的祈求與心願,我在網路上公開徵求非南管專業者來參與演出,只排練了兩三次就上台。演出時,或許有些聲音不是那麼專業、到位,反而更能現出聲音的眾生相。即使同台的專業演出者,我也是只給他們一個大綱(骨架),讓他們各自演繹,再相互涵容。」這樣各自發揮卻又相襯互補的演奏方式,讓我想到爵士樂的演奏方式,原來南管音樂能夠歷久彌新,正是因為這宜古宜今的內在精神。

有些人會說,我都聽不懂南管在唱什麼?「學習南管是從小曲開始,以唱入門,唱到大曲,才進入指套(有歌詞不歌唱),一曲演奏下來往往需要3050分鐘,要能唱到16拍才打一次的上撩曲(功夫曲),才能開始學純器樂的演奏,所以器樂演奏才是最高級、最精華的部分。」所以南管之美,不需要歌詞,有了歌詞,思緒反而會被引導;沒有歌詞,音樂就能完全沈浸在呼吸裡,是以善聽者無需知道歌詞,用心聆賞即可。「南管曲風也像唐大曲的架構,『亂、趨、曲、艷』,亂就是調整心弦。就像打坐,須先調身、調息、調心,才能慢慢靜定下來。從亂時調心,趨時緩慢入靜,進入曲,最後產生歡快,然後在不知不覺中進入了極樂世界。

 

哪個時代不是這樣

採訪藝術家,最讓人滿足的就是,能夠在其傲人的華麗技藝與掌聲歡呼下,還能聽到他們埋身於孤獨創作,獨行,一路走來的心路歷程。狄更斯以法國大革命作為時代背景所寫的《雙城記》,開頭就說:「這是最好的時代,也是最壞的時代;這是智慧的時代,也是愚蠢的時代;這是信仰的時代,也是疑慮的時代。」其實哪個時代不是這樣,有人緬懷過去,有人安於現狀,有人卻在探索未來。在各種供需關係的擇取中,總是青菜蘿蔔各有所好,有人喜歡原汁原味,有人喜歡創新求變。人類文化的推進,或許就是如此,也才多姿多彩吧!
 

本文摘自人乘佛刊電子書第51期
http://www.zgs.org.tw/indexbook.php?type=1#start

arrow
arrow
    文章標籤
    南管 心心 佛曲 修行
    全站熱搜

    hsuwei2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